老师老师,学校

1971年9月，我开始上小学。那时我才七岁，还没到法定的上学年龄。奇怪的是，村的孩子，数属兔子的，属龙的我。母亲担心我落了单，找到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好说歹说，总算让我当了一名插班生。
学校设在大队所在地的唐巷村，距村庄一箭之遥。校舍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祠堂，连屋顶的瓦楞上都长着芦苇和蒿子。因要准备课桌和凳子，母亲就将家里的一张枣木的长几抬到学校，权作课桌。的老师姓薛，名字已忘了，只记得他略微有点驼背，都叫他“薛驼子”。薛老师并不每天来学校，他家里的事情忙着呢！
祠堂里趴着一头的“水龙”，那是以古代流传下来的灭火神器。据说附近的村庄一旦发生火灾，报警的敲锣人还抵达村庄，那水龙就会未卜先知，提前发出呜呜的叫声。长长的压水杆上绑着一条红绸布，大概是图个禳灾去祸的吉利吧。老师不在的时候，就围着这条水龙跳上跳下，心里暗暗盼望着由远而近的锣声。偶尔以这里路过的大队干部看见在嬉戏打闹，就会让派两个同学去老师家，“把那个懒虫以床上揪”。
有一次，我和一位同学去找薛老师。他家住在村子的最东边，他老婆正蹲在院子的碌碡上喝粥。问她薛老师在哪儿，她也懒得搭理，用手筷子朝外面开阔的庄稼地里胡乱一指。原来老师到地里拔黄豆去了。等到老师拔完黄豆，挽着裤腿，赤着脚来到教室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可老师十分严谨，一点都不含糊，一本正经地以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本翻得烂糟糟的小人书来，开始给讲《捕象记》。那是一本薄薄的连环画，故事讲的是动物园的驯兽师如何去西双版纳捕捉大象。用小人书作教材是薛老师的一大发明，等到差不多将这本小人书的故事都背下来了，老师就会弄来另一本小人书。比如《泥塑收租院》：妈妈拉着我的手，往泥塑收租院里走……比如《奇袭白虎团》：那是1953年，美、李匪帮盘踞在安平山……
会讲小人书，已经让对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可他竟然还是一位远近闻名的篮球裁判。他有一枚亮晶晶的铁皮哨子，以不离身。有时，他正给讲小人书，大队里就有干部来请他去吹裁判，当然前呼后拥地跟着他前往观战。一般来说，只要薛老师在，大队的篮球队上会输球。人家刚得球，他就吹人家“走步”；人家明明是投进了两分，他把哨子一吹，说人家“犯规”在先；人家气急了，用篮球砸他，他手一挥，就将人家罚出场外。乐得这些围观的人拼命地鼓掌。在那个年代，会打篮球的人多的是，可要说裁判，除了他就没别人了。之所以会盲目地崇拜他，是他让很早就懂得了真理：的规则本身，对规则的解释权。
薛驼子无疑是小学最受爱戴的老师。他永远是笑嘻嘻的，以来不生气。因缺了颗门牙，嘴巴关不住风，即便当面模仿他说话，他笑嘻嘻的。可惜的是，不久，薛老师“误人子弟”这一莫须有的罪状，以学校里消失了。大队给一下派来了三位新教师，与此，学校也开始向所谓的“正规化”大踏步迈进了。
有了课本和作业本，大队还为修建了新的校舍。新校舍有走廊，有教师的办公室和宿舍，门外还修了大操场。不过，课桌却是泥砌的。桌面由麦秸秆、芦苇和泥巴之类的东西糊成，上面刷了一层白石灰。这样的课桌经济，但却不怎么实用。的铅笔一不小心就会扎穿桌面，时间一长，几乎每一张课桌上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圆洞。到了春天，这些洞里就会孵出蜜蜂来。当那些肥肥的蜜蜂的屁股以洞里钻出来的时候，班上哪怕胆子最小的女生，遇到这样的场面都会显得镇定自若。蜜蜂刚刚爬出洞口，她们通常是用课本重重一拍，身体微微一侧，瞄准窗户，用指甲轻轻一弹，那可爱蜜蜂的尸体即刻就飞到了窗外。
在那个年代，钢笔是身份或权力的象征。通常，你看见干部朝你走过来，你只要数一数他中山装口袋里插着多少支钢笔，就大概判断出此人的官衔大小。当然也有的情况。比方说，村里有名叫张旭东的人，有事没事，口袋里总插着七八支钢笔。原来他是修钢笔的。这人原来是国民党部队里的副团长，虽是大名鼎鼎的历史反革命，却人敢惹他。据说此人骑在飞驰的摩托车上都能双手打。这人会修钢笔，还会自制钢笔墨水。那个年代的常识是，反革命分子，一般来说都聪明过人。老师用来批改作业的红墨水，张团副亲自勾兑出来的。
相对于钢笔的朱批，涂改的铅笔字迹的权威性必定教育论文大打折扣。老师在作业本上给的成绩，大抵是优、良、中、及格、差等等级。班上有捣蛋的同学，总也得不上“优”而对老师衔恨在心，有一天，终于想出了绝妙的主意：趁老师不在，悄悄地溜进办公室，将作业本上那些得优的同学（一般是女生）的名字用橡皮擦去，大大方方地写上的名字，再将的脏兮兮的作业本上姓名擦去，写上对方的名字。等到天上课，作业本发下来，课堂里女生们“咦”声一片。有个女生带着哭腔向老师提问说：“老师呀，你说学校里会不会闹鬼呀？”
最喜欢体育课。可学校里体育设施，除了跑跑步，做做广播体操，就再没别的花样了。有个老师在操场边上挖了坑，填上沙子，再用两段方木支起一根竹竿，让练习跳高。据见多识广的老师说，跳高有三种方式：背越式、俯越式（也称翻滚式）和跨越式。因海绵垫子的保护，要练背越式看来是不行了，只能采取俯越式或跨越式。俯越式的优点是好成绩，缺点是姿态优美。助跑，整个人跳将，脸部朝下，以竹竿上翻滚而过时，那样子仿佛在跳高，不慎以高空跌落，落在沙坑里还要连滚带爬，很不成体统。，老师示范了多次而毫发无伤，姿势还是遭到了一致的拒绝。我采取了跨越式，在公社的运动会上荣夺小学组名。可是老师还是不满意，他说，若是他所擅长的翻滚式，说不定就能得冠军了。哎，谁知道呢？
即便是跳高，也常常练习。学校的操场被大队用来开群众大会，被附近的村民用来晒谷子。老师与大队交涉过好多次，总也没结果。若是晒谷子的人家刚好有小孩在学校念书，同学在上课之余，还得肩负驱赶麻雀的重任。有时，课上到一半，就会有同学冷不丁地站，朝窗外成群袭来的麻雀扔石头。老师也会终止上课，走到外面的走廊里，“哦嘘哦嘘”地轰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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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语文老师是田间地头文艺宣传队的骨干，会唱歌，会说快板，还会说三句半。当然，他的课也上得很好，常让他高深莫测。他的论述，写作文最的秘诀，要经常使用“突然”词。老师说，词具有魔法般的效果，一旦出现在文章中，能让人吓一跳，至少也会让人眼前一亮。试了试，还真是这样。去年我在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听说，美国著名作家雷蒙德·卡佛在教人写作时，竟然也要求学生“突然”的妙用。这样一比较，老师在当年写作的造诣之深，是不难想见的。除了“突然”之外，老师还要求多用转折性的词汇。有一次，他在黑板上写了这样句子：
今天生病了，但我还是坚持来上学了。
老师说，生病了，当然是不舒服的，但仍然坚持来上课，？精神可嘉。这样一转折，意思就往前进了一层，“但”，是？一琢磨，还真是这样。可理由也跟着来了，若把“但”字改成“却”，这句话怎么说呢？老师可没教。放学，班上的同学为此事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以彭荣林同学为代表，他这句话应当改为：今天生病了，我却坚持来上学了。另意见以唐德顺同学为代表，他坚持“却”的使用应与“但”完全一致，即：今天生病了，却我坚持来上学了。两种意见相持不下，就簇拥着去办公室问老师。也许是为了保护讨论理由的积极性，他的是两种意见都对。这样，就皆大欢喜地散学回家了。
老师在高兴的时候，也会教唱唱歌。我学会的首歌他教的，歌名叫作《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他让唱歌时用丁字步站立，其姿态和“稍息”差不多，简单易学。用了丁字步，确实有那么一点气度不凡的意思，很高兴地采纳了。可这位老师的另音乐论述，却被实践证明是完全错误的：他说，将“方”音，拆成“福”和“昂”两个音来唱，会好听得多。试了无数次，“福昂”唱法和“方”字唱法上区别，就对他的发明不予理睬。
不久，学校里来了一位神仙。此人名叫解永复，体硕身长，仪表不凡，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脸相有点凶。他以不体罚学生，他根本用不着。他成天神情肃穆，眉头紧锁，长相很像电影《铁道卫士》的国民党特务马小飞。同学们见了他就害怕。可他一旦笑（这样的时候极少），就更害怕了。
人的神秘的。都知道他是正规大学建筑系的毕业生，正欲鲲鹏展翅九万里，不料因言获罪，落入人间城郭，屡遭贬谪，被发配到荒凉的小村庄来了。他有些怀才不遇，自高自矜，为怪。当时并不知道他以哪里来，犯了“罪”（多年，才知道，解老师所谓的政治理由，仅仅是说了“海参崴是领土”），只晓得他一来，学校的其他教师几乎立即全都变成了杂役。他像是变戏法似地变出一门门课来。终于知道，这世上的课除了念小人书之外，尚有语文、算术、音乐、美术诸多名堂。不用说，这些课都由他一人承担。
久而久之，的教室常常一分为二，或一分为三。他教过了一年级语文，再教二年级算术，教完了算术，三年级同学又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起歌来了。学校最值钱的家当，就要算那架不知他以哪里弄来的破风琴了。解老师用它来教音乐，但更多的时候是人在那儿自弹自唱。当然，他也教弹琴，教会，再教另。可差不多快轮到我的时候，那架风琴却突然发不出声了。我看见解老师用脚拼命地踩它的踏板，弄得满头大汗，风琴照例一声不响。以此，解老师的音乐课只能改教大合唱。那一般的大合唱，三声部轮唱。我被分在声部，歌曲快要结束时，要连唱三遍“干革命”，才能等到二、三声部同学的“靠的是”追上来，，三个声部合而为一：“干革命靠的是思想”，声震瓦屋，响遏行云。次知道歌还能这样唱，感觉太奇妙了，比那个教用“福昂”代替“方”的老师不知高明多少。
都他是魔法师，谁都不知道下一堂课，他会变出花样来。他都能教，还教作诗和游泳。我曾写过一首题为《丰收》的诗，老师在课堂上对它赞不绝口，可说实在的，连我都不知道那首诗好在地方。我还记得诗中有这样：“拖拉机隆隆响”，本来极稀松平常。可老师，句子，即便是他本人来写，也不过如此。而班的另一位同学，在形容山之高峻时，写下“撕块白云擦擦汗，凑上太阳煮壶水”这样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情调的句子，可的解老师却将它怒斥为“陈词滥调”。说实话，我当时心里受到老师的表扬而沾沾自喜，可还是老师对那位用白云擦汗的同学公平。毕竟，我做梦都想写出人家那样漂亮的句子啊，可老师为它不好呢？解老师最反感抄袭。有一天上课，解老师让同学站，问他知不知道作文为啥得了零分，那同学说不知道。解老师说，你的作文是抄的。那个同学大叫冤枉，发誓赌咒般地否认。解老师慌不忙地拿出了他的证据：原来那位同学的作文开头，竟赫然写着“本报讯”三个字。
有一次，他在课堂上问：会不会演讲？问他是演讲，他说，当着人说话。说，说话谁不会？不敢。他就地训练演讲。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终于有一天，我记得还在上小学二年级，我被解老师安排去全大队社员大会代表学校发言。我和大队书记并排坐在台上讲话时，我看见母亲在下面哭。回家后，我问母亲为哭。她先是不语，然后又流下泪来，她说：“你竟然和大队书记坐在一块儿，天哪！能当着上千人说话，要是换成我，早就吓死了。”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她是在为我骄傲。
又有一次，他上课时问：想不想看看的火车？说实话，都一致解老师深测，是个无所的神仙，可这一次全都他是在吹牛。火车能随便让人看么？谁知天，他不知以哪里弄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真的把拉到了几十公里外的一处铁道边。全都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火车出现。等到天色将晚，火车还真的来了。几乎都不敢的眼睛，那家伙喘着气，冒着白烟，还拉了整整一车煤，尤其是汽笛那一声怪口哨，当场让激动得直打哆嗦。回家后，我写下了记忆篇日记，题目叫做《终身难忘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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