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酒,1只,吃酒

更新时间:2024-04-17 点赞:32143 浏览:153879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酒,说饮、或喝。南方人都叫吃。古诗中有“吃茶”,那么酒也不妨称吃。说起吃酒,我忘不了下述几种情境:
二十多岁时,我在日本结识了留学生,崇明人黄涵秋。此人爱吃酒。闲情逸致。我二人常常共饮。有一天风和日暖,乘小火车到江之岛去游玩,这岛临海的,有一片平地,芳草如茵,柳阴如盖,中间设着矮榻,榻上铺着红毡毯,和环境作成强烈的比较。两人踞坐一榻,就有束红带的女子来招待。“两瓶正宗,两个壶烧。”正宗是日本的黄酒,色香味都不亚于绍兴酒。壶烧是这里的名菜,日本名叫tsubovaki,是大螺蛳,名叫荣螺(sazae),约有拳头来大,壳上生刺,把刺修整一下,摆平,像三足鼎一样。把这大螺蛳烧杀,取出肉来切碎,再放进去,加入酱油等调味品。煮熟,就用这壳器皿,请客人吃。这器皿象一把壶,所以名为壶烧。其味甚鲜,确是侑酒佳品。用的筷子更佳:这双筷用纸袋套好。纸袋上印着“消毒割著”四个字,袋上又插着牙签,预备吃过用的。以纸袋中拔出筷来,但见一半已割裂,一半还连接,让客人去裂开来。这木头是消毒过的,人用过,所以用时心地非常快适。用后就丢弃,价廉并惜。我赞美筷,是世界上最进步的用品。西洋人用刀叉,太笨重,要洗过方能再用;人用竹筷,洗过再用,很不卫生,即使是筷也不卫生,日本人的消毒割箸,就同牙签一样,只用一次,真乃一大发明。还有牙刷,非常简单,到处杂货店发卖,价钱很便宜,只用一次就丢弃的。于此日本人很有小聪明。且说我和老黄在江之岛吃壶烧酒,三杯人口,万虑皆消。海鸟长鸣,天风振袖。但觉心旷神怡,仿佛身在仙境。老黄爱调笑,看见年轻侍女,就和她搭讪,问年纪,问家乡,她身世之感,使她掉下泪来,临走多给小帐,约定何日重来。又仿佛身在小说中了。
又有情境,也忘不了。吃酒的对手还是老黄,地点却在上海城隍庙里。这里有一家素菜馆,叫做春风松月楼,百年老店,名闻遐迩。我和老黄都在上海当教师,每逢闲暇,便相约去吃素酒,的吃法很经济:两斤酒,两碗“过浇面”。一碗冬菇,一碗十景。所谓过浇,浇头不浇在面上,而另盛在碗里,酒菜。等到酒吃好了,才要面底子来当饭吃。叫别了,常喊作“过桥面”。这里的冬菇非常肥鲜,十景也非常人味。浇头的分量不少,下酒,还有剩余,浇在面上。常常去吃,后来那堂倌熟悉了,看见进去,就叫“过桥客人来了,请坐请坐!”现在,老黄早已作古,这素菜馆也改头换面,复识了。
另有情境,则见于患难之中。那年日本侵略,石门湾沦陷。一家老幼九人逃到杭州,转桐庐,在城外河头上租屋而居。那屋主姓盛,兄弟四人。租住老三的屋子,隔壁老大,名叫宝函。他有孙子,名叫贞谦,约十七八岁,酷爱读书,常常来向我请教理由,宝函也和我要好,常常邀我到他家去坐。这老翁年约六十多岁,身体很健康,常常坐在一只小桌旁边的圆鼓凳上。我一到,他就请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站起身来,揭开鼓凳的盖,拿出一把大酒壶来,在桌上的杯子里满满地斟了两盅:又向鼓凳里摸出一把花生米来,就和我对酌。他的鼓凳里装着棉絮,酒壶裹在棉絮里,保暖,斟出来的两碗黄酒,热气腾腾。酒是自家酿的,色香味都上等。就用花生米下酒,闲谈。谈的大关于他的孙子贞谦的事。他这孙子,很疼爱他。说“这小人一天到晚望书,身体不好……”望书即看书,是桐庐土白。我用空话安慰他,骗他酒吃。骗得太多,不好意思,我准备后来报谢他。但住在河头上不到月,杭州沦陷,匆匆离去,终于报谢他的酒惠。现在,这老翁不知在世,贞谦已人中年,情况不得而知。
情境,见于杭州西湖之畔。那时我僦居在里西湖招贤寺隔壁的小平屋里,对门孤山,所以朋友送我一副对联,叫做“居邻葛岭招贤寺,门对孤山放鹤亭”。家居多暇,则闲坐在湖边的石凳上,欣赏湖光山色。每见一中年男子,蹲在岸上,向湖边垂钓。他钓的鱼,虾。钓钩上装一粒饭米,挂在岸石边。一会儿拉起线来,就有很大的一只虾。其人把它关在瓶子里,再装上饭米,挂下去钓。钓得了三四只大虾,他就把瓶子藏人藤篮里,起身走了。我问他:“何钓几只?”他笑着回答说:“下酒够了。”
我跟他去,见他走进岳坟旁边的一家酒店里,拣一座头坐下了,我就在他旁边的桌上坐下,叫酒保来一斤酒,一盆花生米。他也叫一斤酒,却不叫菜,取出瓶子来,用钓丝缚住了这三四只虾,拿到酒保烫酒的开水里去一浸,不久取出,虾已经变成红色了。他向酒保要一小碟酱油,就用虾下酒。我看他吃菜很省,一只虾要吃很久,可知此人是个酒徒。
此人常到我家门前的岸边来钓虾。我被他酒兴。也常跟他到岳坟去吃酒。彼此相熟了,但不问姓名。都独酌无伴,就相与交谈。他知道我住在这里,问我何不钓虾。我说我不爱此物。他就向我劝诱,尽力宣扬虾的滋味鲜美,营养。又教我钓虾的窍门。他说:“虾这东西,爱躲在湖岸石边。你倘到湖心去钓,是永远钓不着的。这东西爱吃饭粒和蚯蚓,但蚯蚓龌龊,它吃了,你就吃它,等于你吃蚯蚓。所以我总用饭粒。你看,它现在死了,还抱着饭粒呢,”他提起一只大虾来给我看,我果然看见那虾还抱着半粒饭。他继续说:“这东西比鱼好得多。鱼,你的了来,要剖,要洗,要用油盐酱醋来烧,多少麻烦。这虾就便当得多:只要到开水里一煮,就好吃了。不须花钱,新鲜得很。”他这钓虾论讲得头头是道,我真心赞叹。
这钓虾人常来我家门前钓虾,我也好几次跟他到岳坟吃酒,彼此熟识了,不曾姓名。有一次,夏天,我带了扇子去吃酒。他借看我的扇子,了我的名字,吃惊地叫道:“啊!我有眼不识泰山!”叙述他曾经读过我的随笔和漫画,说了仰慕的话。我也请教他姓名,知道他姓朱,名字现已忘记,是在湖滨旅馆门口摆刻字摊的。下午收了摊,常到里西湖来钓虾吃酒。此人自得其乐,甚可赞佩。可惜不久我就离开杭州,远游他方,遇见这钓虾的酒徒了。
写这篇琐记时,我久病初愈,酒戒又开。回想上述情景,酒兴顿添。正是:“昔年多病厌芳樽,今日芳樽唯恐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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