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母亲,不伦

更新时间:2024-04-03 点赞:2350 浏览:6989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那时她住在纽泽西一个靠近华盛顿大桥的小镇,开车过桥到纽约市,只要十来分钟,镇里住的多是像她这样通勤到纽约市的上班族。她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高级助理,主要负责华人移民申请。因为她通中文,虽然是助理,申请者对她更要推心置腹一点。
急着办身份的这些人,在餐馆打工或在华人家庭帮佣,做着劳苦薪低的工作,最大愿望是尽早办好身份,享受美国福利,也换个像样点有尊严的工作。“苏菲亚,”他们讨好地对她堆起笑容,“帮个忙,问问律师案子怎么样了?”申请案总是不顺利,有时是移民局的要求达不到,有时是律师借故增加费用,有时是申请者时运不济。
没有人像她跟萧这样一步到位。她以台湾到美国时,父母亲早就拿到身份住在圣荷西,替她办好绿卡,第一趟来美国就是来拿绿卡。回台湾后,跟大学同学萧结婚,一起到纽约读书、就业,萧的身份凭这样的联系,比其他朋友都快办下来。
因为婚姻而有身份。她经手过很多这样的申请案,大多是美国老先生娶华裔女人,女人一般都要年轻个二十岁,办结婚手续后取得临时绿卡,过两年再申请永久性绿卡。这种案件因为有假婚嫌疑,要经过严密诘问。碰上男人年纪大记性差,答非所问,案子被拒绝的也有。女的听到结果往往在事务所里就哭了,抽噎得喘不过气来,整张脸涨得通红。
印象最深刻的是黄娟,苏州人,四十三岁,颇有几分姿色,也有高中文化,苗条的身形看在美国移民官眼里不过三十来岁,嫁的是七十几岁以台湾来的邱先生。填表办手续时,她提醒过黄娟,这种案子不能保证成功。花钱寻律师办的通常是疑难杂症,但像他们这样年龄悬殊,外貎差别巨大,难度就更高了。邱先生得过一种皮肤病,脸脖和手臂布满咖啡色的块斑,这还是露在衣服外可见的部位,黄娟则肤白如瓷,一张精致的黄皮绷在小小倒三角的脸架上,两道修得细细的眉,凤眼薄唇,唇边一颗美人痣,可以想见年轻时风采,不知为何流落到纽约,下嫁像蟾蜍一样的老先生。
黄娟的案子被拒后,律师再度帮他们申请,让她仔细教他们应答的技艺。面谈时,夫妇分开来问话,内容以所用牙膏牌子、喜欢的食物到衣物尺码都有可能。她把手上一沓模拟题给了黄娟,要他们回去多练习。黄娟叹口气,“就怕老邱记不住。”上回移民官问了,太太身上有没有手术疤痕,邱先生说没有,但黄娟腹上明明就有剖腹生产的刀疤,是前一任婚姻里留下的。
昨天晚餐吃什么?最近一次是何时?最爱喝哪个牌子的咖啡?教学论文别说是他们这种没有真爱的婚姻,即使是她跟萧以大学到现在,有些也答不出来。所有一切生活习惯早就习而不察,重要生命细节被时光淘洗得影像模糊,就像鲜艳的彩布在日复一日洗涤曝晒下褪了色,趣味、嗜好、体型的与时转变,更让标准答案无处寻觅。难道要巨细靡遗知道对方所有一切,数据库随时更新,才是真的婚姻生活?
黄娟眉头深锁,“你说我冤不冤?两年了,每天陪着他,以早到晚,”她声音低下去了,像耳语,“这种老男人……”
“这种老男人”,不是单指下嫁的那个人,是老男人这一族群。久不沾荤的老男人。也有年轻男人娶老女人,这种案例少,更难通过,不分中外,大家都习于男大女小的组合。是娶老女人的男人难,还是嫁老男人的女人苦?
她比萧小两岁,年龄外貌学历都相当,是最正常的组合。这份“正常”也不是没有经过考核。他们没有生育。女人到四十,没生也就不会再生了,她跟萧团抱着,世界里只有他们俩,就这样携手终老于美国吧!到佛罗里达州买个农场,或到气候温和的圣荷西陪伴老母,靠着两人的积蓄和社会安全福利金,以及多年来各自养成的嗜好(萧是西洋棋和高尔夫球,她是花艺和游泳),足以安度晚年。
三十五岁一过,每一周都是一晃眼,过去热烈期待的周末,像免费大赠送似的一个个来。如果萧没去打球,他们便驱车往北往南,或到邻州,在无名小镇的小餐馆用餐。有时经过一些傍湖的度假小屋,群山环绕,屋后木条铺成的甲板上,小孩抱了泳圈以甲板跳进湖里,尖叫大笑溅起水花。就在这样的地方养老吧!喜欢水的她想,即使不会有孙子孙女抱着天鹅泳圈在水里载浮载沉,也不能驮着小小软软的身躯泅水,像小时候在水里两只手圈着爸爸的脖子。可是萧喜欢大片草地,倡议找个有高尔夫球场的高级养老小区。周末两人在车里总要吵架,吵到一方累得无法再回嘴为止。
萧最近跟谁在哪里打高尔夫?为什么没有生育?将来要如何养老?这些不足她的答案不会跟萧相同。
母亲在电话里说,找了个房客。她一直主张母亲找房客。三年前父亲去世后,她看得出母亲害怕独居。母亲向来怕黑,几次抱怨屋子里有怪声,尤其深夜。左邻右舍都是白人,只有两个街口外有个华人家庭,以前夏天还会请母亲到家里烤肉,后来也搬走了。
现在母亲的交游圈全集中在老人中心,自己开车,到老人中心或附属图书馆。母亲老得很优雅,小女孩一样细柔的嗓音,娇小的身材,受日本教育而坚信出门一定要化妆,说化妆是一种礼貌。记忆里的母亲一直都化妆,在洋行上班时,搬到美国后,只要出门总是打扮得很整齐。她本来疑惑,六十多岁的母亲为何还热衷打扮?眼影都涂不上去了,眼皮皱褶得太厉害。去了老人中心才知道,在那里,母亲还年轻,还好看。
母亲周一到周五中午在老人中心用餐,那是老人福利之一,餐费很便宜,有荤有素还有牛奶水果,省去自己买菜烹煮的麻烦。母亲总是坐固定的一桌,靠门那桌。那桌有约翰,一个不分四季戴花格子帽的老先生,还有一个喜欢开玩笑看侦探小说的杰克,都是丧偶单身,一左一右如护花使者坐在母亲身旁。“约翰不喜欢吃水果,水果总是送给我……杰克跌了一跤,一个多月没来了……”母亲在电话里报告老友近况。还说在图书馆认识了一个亚当,相貌堂堂,看来六十开外。亚当一直在猜母亲年龄,“五十

五、五十六、五十七?不可能更多。”母亲娇羞地笑了。

关于亚当的话题持续了三个星期,之后再没提起。她问起,母亲支支吾吾,问烦了才压低声音彷佛电话有人窃听,“有一天晚上他打电话来说,露西,”露西是母亲的洋名,“露西,我现在一丝不挂。”
母亲说到此,笑得讲不下去,再三叮咛:“千万别跟人说。”那个的亚当,到底想干嘛?母亲不交代,她也不会跟任何人说,怕破坏母亲的形象。端庄贤淑,母亲向来如此,说话以来不提高嗓门。是这个地方,是那些放荡恣意的美国男人,还是母亲已经到了不在乎的年龄?她发现自己暗暗责怪母亲,尽管并非母亲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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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心神不宁时,一条长毛尾巴扫上小腿,然后两只热情的前脚攀上大腿。
“玛吉,不可以!”贾基一出声,大狗就离开她身,回到贾基身旁摇尾巴。
“这是玛吉。”贾基说,“它很听话,你可以摸摸它。”
“玛吉。”她依言对大狗伸出手,玛吉过来闻闻。她没有摸它,虽然它看来无害还挺可爱,但这样是否进展得太快?
了解对方需要时间,但第一印象在瞬间成形。印象不靠言语,是两人接近时气场气味暗地里交换了名片。那是动物性的交接,没法用头脑去理解,更无法制约自己喜欢或讨厌。她怀疑玛吉已经闻出了她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包括她的疲累和困惑,她在飞机上吃的奶酪色拉,以及她正来例假。
晚餐是一人半片烤鲑鱼和一大盘综合蔬菜色拉加蜂蜜芥末酱,贾基多吃了一份用微波炉煮熟的甜玉米和马铃薯,她跟母亲喝柠檬汁,贾基独灌一瓶可乐,围成一桌,像个家庭晚餐。他们谈加州的失业率居高不下和油价狂飙,然后话题转到贾基打工的宠物店,在中国的家……
她听出了这个房客是不用付房租的,但自以他来了,家里再没有关不紧的水龙头、漏水的马桶、不亮的灯。“你怎么会这么能干?”中国一胎化政策下,年轻的一代大多四体不勤不谙家事。
“肯学就会,以后自己也要买房子吧,总得学。”贾基口气不小。房子还排在后头,有了钱先买车,现在上下班只能骑自行车去坐公交车。
贾基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挣钱呢?
身份。这哲学论文是她的照妖镜降魔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华人移民办身份的内情和环节,一亮出这个,贾基绝对现出原形。只要他一撒谎,她就推翻以见面到现在快速累增的好感,回到公事公办。
不急吧?不急着见面的第一顿晚餐就谈这个。她在犹豫,没想到贾基先开口。“苏菲亚,”他两手撑着大腿像个汉子,她很少在台湾男人身上看到这种阳刚坐姿,它只出现在武侠剧里,“露西说您在移民律师事务所做事?”
“呀。”她点头。没有出招,不急着揭露真相。
“那我办身份可以请教您了。”
“没不足。”
“我拿的是学生签证,没读下去,想转工作签证。”
“嗯。”她不置可否,“很多这样的……”她喝了口柠檬汁,润了喉将会有长篇大论,却什么都没说。
“你们聊吧,我去喂玛吉。”贾基把盘子收进洗碗机里,告退了。
“不错吧?”母亲带点炫耀,彷佛贾基是她的一件宝。
朝南的大套房,是母亲的房间,她睡在朝西的客房,对面是客卫和贾基的房间。老房子隔音差,一点水声都听得到,她不嫌麻烦地到母亲房里去用卫浴。偶尔听到贾基瀑布狂泻的尿声,却不嫌弃,感觉比萧那涓涓不止的声音来得爽气多了。
东西岸有三小时时差,她把百叶窗拉下,早早和衣而眠。不知睡了多久,听到男人的低笑声。她坐起来,试图分辨那笑声来的方向。虽然是六月,屋里的温度已经降下来,她身上在打哆嗦。腕表上头荧光指针指向十二。一阵狗吠,有点像狼嚎。是玛吉吗?满月下,玛吉长嘴向月,露出森森白牙,一个男人,裸着上身被月光浸得发亮……
她发誓,吃饭时她没有朝贾基脸部以外的地方看,只是盯着他活泼灵动的眼睛,不时漾开来的笑容。但此刻,眼前出现了贾基结实的手臂,靠在饭桌上,筋肉饱满含着黄铜般的光,汗毛长而密。转身到水槽去时,臀部惊人地鼓翘,弯下身子放碗盘到洗碗机时,双腿如此修长。她竟然无耻地照单全收。
原来那声“哦,我的天”的惊叹,不是为母亲,却是为自己?向来知道男人是视觉性的动物,打照面时,他们打量你胸部的大小,转身离开时,他们看你臀的摆动。但女性不是这样的,至少她不是。她不曾渴望过一个男人的肉体。是年龄转变了她?熟女。水果熟透就要腐烂前发出阵阵腻人的甜香,再不吃就不能吃了。她用力抱住枕头。
时差让她起得很早,五点多就坐在客厅里。以客厅可以看到后院,一带缓缓起伏的土远山。玛吉趴在树下,半睁着眼,有时竖起耳朵,接收着她所听不到的频率。沙漠的凉风以窗外吹来,夹着花园里的清芬,小鸟叫得十分起劲。一个圣荷西典型的大晴天。
她闭上眼睛打盹。再睁开眼睛,贾基站在玛吉面前。在清洌的晨风中,他套着件鹅夹克,一条天蓝短裤,整个人就像这个早晨般清新。他很快替玛吉戴上狗链,两个悄悄出去了。
如果她自己是个熟透的苹果发出甜香,贾基就像薄荷口香糖,一入口就让人精神一振。她闭着眼,裹着晨褛斜靠沙发上,迷迷糊糊中,贾基悄悄进了屋子,在她面前站定,给了她一个薄荷味的吻。那个吻有点羞涩,恰到好处地动人。这是一个新角色,她要扮演的是引导、征服和缴械。二十几岁的男人一触即发,一点点肉色一点点眼风,都能让他们立刻奋起。一个未婚的年轻男子,生活里只有老房东和一只狗,只能望着电脑视频上暴露的女性自我折腾。她感到他双臂强而有力环抱住她,胸膛结实饱满紧紧贴住她的胸乳,而那里,那像铁棍般坚硬的肉,扺住她,年轻迫切的喘息声告诉她,他也多么需要……
“苏菲亚,起得这么早?”
“啊,早。”她连忙坐起,惊觉自己尚未梳洗。
“我去上班了。”
“哦,拜拜。”
贾基彬彬有礼走了。她庆幸贾基不是玛吉,无法单靠嗅闻就知道她刚才做了什么。
是什么让偷情、身败名裂面对牢狱之灾时,还一定要再见一次面,再做一次爱?生命到中游,不过是渐行渐缓,还能有什么湍流险滩,还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冲动?
贾基白日上班,母亲不去老人中心,母女俩以早到晚守在一起。细细看过后院,白色和紫色的鸢尾花互不相让,李子树累累挂了一树的青果,贾基说可以做李子酒,夹竹桃后塌掉的一截篱笆,贾基已经买了木料,有空就会动手修整……贾基长贾基短,母亲眉开眼笑,脸色滋润有光,这表情在父亲死后,不,死前许多年就不曾再见到。对母亲而言,这园子这房子,都只是必需品,只要有人能替她照料,她乐得一根手指也不动。她以来不知道母亲真正爱什么。母亲爱她自己,这是能确定的,大凡极端爱美的人都自恋。如果,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可以照顾母亲,让她自觉美好,母亲会接受这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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