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水上来人家

更新时间:2024-02-29 点赞:9648 浏览:4253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很多村子都有异乡人。当他们拖家带口,来到一个新的村子,他们并不知晓自己要经过多久,才能完全融进这个村子。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永远都不可能。有些异乡人很快就会把这里看成自己的家,而产生了类似于故乡般的深情,另外一些人则宁愿生活在回忆中,尽管那回忆不一定都让人感觉甜蜜。
在我们村,二叔就是这个“另外”,他一直渴望回到水上去。“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些意境他无以知晓,但村子的低矮、逼仄,他看在眼里,闷在心里。更让他烦恼的是村里的地也越来越少。

村里五年分一次地。上次分地前几个月,很多人家已经开始扳指头盘算村里新死的人和新添的人,然后看自己还能分到多少。很显著,地是越来越少,而且少的速度比一条大青虫一夜之间糟蹋掉一大片绿油油的棉苗还要让人心慌。就在今年,王柱子他们把河滩里仅有的一点地也种上了庄稼,但夏天一来,发一次洪水,连庄稼秧都被冲没了。
分地那天的事,二叔应该记得最清楚。尽管后来他不愿和人提起,但那天留下的不快像生了锈的镰刀,虽然生了锈,但依然挂在墙上,每天晚上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
分地那天,村长一念完名单,下面就乱了。分到劣地的王柱子带着他两个兄弟跳出来要闹事,二叔去解劝,不想被他狠狠推了一把,还气势汹汹地骂道:“你们这些姓张的,滚回河里去!就是你们把村里的地占没了。”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几个张姓的人悄悄挪向二叔,在他身后站成一堆。
他们全是水上来的人家。在几十年后,这道隔阂已渐渐被淡忘的时候,又猛地被揭出来了。
最后,地没分成,架也没打起来。虽然几个张姓的人抄了家伙,但二叔不发话,谁也不敢动手。有人曾经问过二叔,为什么不趁机教训王柱子一下?反正村里人都恨他,没人会帮他。二叔没回答。那还是个秋天,刚秋收完,麦谷场上有一阵小凉风,二叔说几乎把他刮倒了。
人群散后,孩子们很快就把这事给忘了。晚上我去找军军玩,看见那几个张姓的凑在二叔家,像地下党开秘密会议,神秘兮兮。我刚在门口露个头,就被轰出去了。
第二天,军军告诉我,他爸说他想回水上去了。我听了就大笑:“怎么回?你看那条河,浅得还驶得动大船吗?”
论文格式范文船
村里原来是有一个艄公的。艄公这词太文绉绉,我们那儿都叫撑船的。撑船的死了以后,村里谁也不愿意出钱办丧事,村长就把他那条船卖了,换了一口棺材。村长这么做很英明,因为二叔还有一条船。
二叔这条船是水上带来的。当初张姓的人都把自己的船卖了,或者直接破开来做家具,唯独二叔把它留了下来。它比村里原来的那条船大,也比它结实,毕竟是在长江里闯荡过的。记得重新下水那天,二叔掂起长篙,往河岸上一戳,猛地一用劲,船就擦着光滑的水面离了岸。
撑到河时,村长说:“这船真稳!”王柱子说:“这船真他妈坐着安生!”
二叔来来回回撑了好几趟,因为村里所有的人都想体验一把。那会儿,是二叔和村里人联系最好的时期。也就以那一篙开始,二叔成了新的撑船的。
我经常去找二叔。尤其是夏天的夜晚,村里闷热难耐,我和军军就跑到河边,光着身子躺在船板上。二叔也光着身子,但他喜欢蹲在船头,盯着黑黝黝的水面,仿佛有很多故事就藏在水下,要等他湿漉漉拎出来一样。
故 事
二叔讲得最多的故事跟日本鬼子有关。有一回他遇上日本兵,逼他押送粮食,他偷偷把船底的木塞拔开(那年头,每个水上人家的船都有这么一个机关供逃命用),趁江水涌进船舱人群慌乱之际,一头扎进水里。乱响后,二叔在老远的水面露出个头,看着和鬼子一起沉没的大船,号啕教育论文大哭。
我经常被这段故事迷得神魂颠倒。但军军后来告诉我,那全是假的。那根本不是他爸爸,而是他爷爷的事。他爷爷也没有凿船跳江,而是老老实实地跟日本兵运完了粮食,结果船还是被霸占。唯一相同的地方,是他爷爷跑回家,对着暂且安顿在岸上的一家人号啕大哭。
没有了船,还能在水上混吗?他们就在我们村子里住下了。那时候,离村子不远的集镇上需要一些会做木工活的人,而他们由于经常和船打交道,造船、修船……个个技艺精湛,身手不凡。所以,说不上来是谁收留了谁,也许只有沉默无言的时代和大地才能收留一切被遗弃的人。
二叔还讲过一个搭救落水女子险些结成良缘的事。这事军军不知道,二叔只对我一人讲过。但我当时年龄小,只迷恋着与日本鬼子斗智斗勇,哪里顾得上这类男女私情?所以,故事内容多半都忘了。后来我相信,它一定是真的。在那些我因不耐烦而翻身睡去的深夜,二叔蹲在床头,像一只失眠的鱼鹰,水面辽阔,漆黑无声,日后我回忆起这画面,才隐约感觉到那时候,二叔一定是想二婶了。
二 婶
二婶到我们村没多久就死了。所以,根本没给人们留下什么印象。 她天天念叨着要回去,终于一病不起。临咽气的时候,二叔抱着她说:“要不我们回水上去吧。”
这个世世代代都在水上过活,如今像一条干鱼在岸上痛苦挣扎的女人睁了一下眼,眼里黯淡无光,话也有气无力,她说:“现在到处都是新修的水坝、大桥,我们能回哪儿去?”

千万不要以为是大桥夺去了二叔的渡客。二叔的船,是自己沉下去的。那一回,帮高寨的人拉木头,仅仅两根大榆木,船就吃不消,眼看着一个劲儿地往下沉。二叔脱了衣服下去捞人,赤条条一入水,就神勇得像条蛟龙。二叔把人推上岸,回头一看,大船只剩下一个船尖了。
“以前这样的木头,十根它也拉过。”二叔不服气地和随后狼狈爬上来的人说。那些人一边拧身上的衣服,一边安慰二叔。二叔坐着,一言不发。也许他那会儿在想,这下连换棺材的东西都没有了。
没有了船以后,我们只能去邻村的渡口过河了。二叔也去。他推着一辆破自行车,往往刚上船,撑船的就招呼他:“老把式来了!来,试两篙。”
撑船的知道他技术好,也知道他手痒。所以二叔也不推辞,把车往船上一扔,掂起绿油油的长篙,往水里一扎,双臂一抬,就见一道闪亮的水线哗啦一声以河里扯上来,迅疾又散开成一串串雪白的水花,在空中四溅。这时候,邻村撑船的就蹲在船头,抽着烟,乐滋滋地盯着那道水线看。他们毕竟是同行,同行最懂同行,不是吗?
到了对岸的河堤上,我骑起车呼呼生风,二叔却无精打采,不紧不慢。我扭头说:“二叔,要不咱再弄条船吧!”
“弄条船?”二叔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也不看看高寨?桥墩都垒好高了!”
一年后,这座钢筋水泥大桥就修成了。非常宽,可以并排走好几辆车。剪彩通车那天,桥上欢声雷动,只有二叔一个人坐在屋里看电视。我们喊他去,他说嫌远,愣是没去。
以此以后,我和军军开始坐着班车过桥去县城上学,然后又坐着班车过桥回家。经常在暮色苍茫的傍晚,一闪而过的车窗外面,会隐隐约约看到有一两团灰黑的东西守在渡口一动不动。军军说,那是船。
军军在武汉上的大学。这是二叔的主意。记得第一个假期,我去找军军玩,在武汉长江大桥上合了一张影,发给二叔看。二叔说不错,人都长胖了,然后又说:“能拍个空的再发我下吗?”
“什么?”军军迷惑不解。
“就是不要人,只拍桥。我想看看现在那水面有多宽。”二叔在那边支支吾吾地解释道。
这下,我俩都明白了。军军拿起手机,对准江面就要拍,我说不行,江面太宽,回去借个好的相机再。军军看都没看我一眼,他说行,再宽的江面这屏幕也盛得下,然后就缓缓地极其庄重地按下了快门。
责任编辑 林 芝


相关文章
推荐阅读

 发表评论

共有3000条评论 快来参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