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辫子女儿,丈夫,天上星星不说话(外1篇)

一
马老师全名叫马平仕，是教英语的。平时，同事们都叫他老马。
在老马还是小小马时，小小马的娘害了胸口疼的病，背到医院三天钱就用光了，他爹只好连夜再背回来。半路实在背不动，就把他娘放在原地，他爹回家喊人帮忙。等再折回去，小小马的娘已经又冷又硬，连话都说不出了。估计荒山野岭野物多，活活把病人魂吓跑了。听说，临死，他娘瞪着小小马，始终不肯瞑目。九岁的小小马哭得六神无主，人爬上茅草屋的顶，三天三夜没下来。
渐渐地，小小马长成了大马，大马哥也都变成了老马，但兄弟四个谁也娶不上老婆，老老马教书育人的几块钱工资连塞五条人的牙缝都。老小光棍只好困在一屋“翻烧饼”，像五只笼兽。
夜里，老老马叶子烟的光亮一闪又一闪，大马老马们的叹气，就一声又接一声。
二
村里的宋老婆子看大马长得还周正，就给他领了长辫子姑娘来。前后5分钟不到，两人连话也没说上，但彼此眼神都有点闪亮。好在姑娘家也没提要彩礼，大马很快就搬了过去，做了倒插门女婿，开始顶天立地。
关于新婚之夜的故事，村里流传很广，至少有三种版本：
版本是：那夜大马被灌得，抬到长辫子姑娘新床上。夜半的时候，长辫子姑娘的尖叫把村子里的狗和鸭子都吓醒了，听墙的人当场有个吓昏了过去。以此新娘精神正常了。
另版本是：那夜长辫子姑娘被灌得。夜半的时候，大马的惨叫把村子里的狗和鸭子都吓醒了，听墙的人当场有个吓昏了过去。以此新娘精神正常了。
还有版本是：那夜大马和长辫子姑娘都没醉，大马叹了一夜的气，村子里的狗和鸭子也没醒。但听墙的人倒是叹了几天的气。以此新娘精神正常了。
不管哪种版本，结果是，大马终于结了婚并生了子，还接了他爹的班，继续教书育人，成了老马。
三
老马家住校外宿舍楼底楼，地段不太好，正对着厕所和垃圾堆，但这并不影响老马朗读。老马屋里经常书声琅琅。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晚上九点过。有时大概是念英语，有时候是念马克思主义的，字正腔圆，像大礼堂上的领导发表讲话。朗读声在空气里荡来荡去，伴着屋外飞舞的苍蝇和纸屑，显出几分滑稽和苍凉。老师们都说，马平仕活得真有劲道。
老马其实很忙。有一次，长辫子女人天黑也没回来，老马急得发昏，骑着自行车在东南西北向的公路上跑来跑去，找不到。老马坐在办公室长吁短叹，有好心的同事就惴惴地说：“马老师，刚才沙东电视台播了认领启事，你有看啊？”“？”老马立刻坐得笔直，发黑的眼睑里射出刀一样的白亮的光芒。“好像……好像是殡仪馆的，说是…………女人今天早晨……在公路上走，被……被撞死了，大概……五六十岁，不知是谁家的。要不……你打电话问问？”老马的脸，绷得越来越紧，那同事恨不得抽嘴巴。老马立刻像“神五”一样冲出去了。
天早上，导护的老师说，又看见老马的长辫子女人在河边拔草。大家不由松了口气。但以此，老马的背似乎佝得更厉害了。
老马脾气极好。你路过家门，你就会听到老马劝饭的声音。不知为，家的灯泡总是亮，至少有一百瓦。挂得几乎挨近饭桌，悬在饭桌正，像电视里敌人审问员用的室的那种格调，周围很暗，桌子一圈亮。老马花白微秃的头颅在灯泡下晃来晃去，一会儿给长辫子老婆夹菜，一会儿给她喂饭菜，一会儿用手背擦擦她油腻的嘴角，并捡去粘在上面的饭粒菜叶土豆丝的。长辫子老婆不肯吃，老马就有条不紊地每一道菜的好，客气有礼，就像在招待亲戚。
四
有一次，我去启东中学参加自学考试。考完出来，看见司机围着女人哄笑。那女人站在高处，正向司机们不停扔土块，吐唾沫，嘴里念念有词。这老马的长辫子女人吗？怎么在这里？这里离学校有30多公里，她怎么找来的呢？……天正下着小雨，冷嗖嗖的。恰好来了摩的，我赶紧搭上车，回家继续为下周的考试备战。
周我又去，居然又遇见老马的长辫子女人。这下倒司机围着了，但离奇的是她儿子马达居然也在！后来才知道，原来马达在读高一，但也在自修大专的计算机专业，这样高考时就拿到双文凭了。听说老马当年自考拿到大专文凭的。大概长辫子女人看儿子出门，就跟了来。看来，天下的母爱很清醒的，这女人真易啊。
五
前几日读到一篇报道，说一妇人报案，称丈夫夜半被人砍死在自家床上。调查来调查去，排除了仇杀情杀财杀等可能，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昼夜伏在现场附近，守株待兔。夜半的时候，们忽听得屋内“嚓嚓嚓！”“嚓嚓嚓！”们赶紧去看，那妇人正挥了把明晃晃的斧子对着枕头猛砍。一会儿，那妇人倒头呼呼大睡。天问她，她茫然不知所以。这才知道妇人有梦游症，她丈夫这样被当成枕头砍死了。
我忽然替老马担心。老马和长辫子女人同屋檐这么多年，居然还毫发无损，老马真是命大啊。
操场边上的羊
最先，我并不知道操场那边有羊。
有一段时间，女儿同校的小朋友总来找她。孩子神神秘秘地嘀嘀咕咕，又神神秘秘地出门，问：“我带的白菜。你带的？”女儿看看我，赶紧朝她们摆摆手，一溜烟跑了。天很黑的时候，女儿才回来。她小小的脸红润极了，眉眼格外地舒展。问她，她说：“刚才看羊去了，羊很喜欢吃我的萝卜。”女儿一边说，一边忽然小心翼翼看看我。我才知道操场那边有只羊，女儿把我打算炖排骨的萝卜揣去喂它了。
上课累了，我就到操场走走。
操场里，有不少孩子在活动。投篮，踢球，在操场上跑来跑去，满身金色的阳光。
“咩咩—咩咩—”风中，有轻微幽细的羊叫，像，又像在呼唤，像黄昏的野菊，又像海岸的白沙。是女儿提过的那只羊，在操场西侧。它全身的毛黄黄干干，像一件以未翻洗过的旧白袄。它的右耳钉着一块木片和橡皮，上下对穿，下巴的绳子紧紧结在茅草棚的木柱上。它正努力朝操场这边扭着它小小长长的脑袋，小小的眼眸满是希冀与迷茫。
又是寒假。
偌大的学校，就像坟场，空无一人。
大时光，我和丈夫各自躺在各自的床上。他看他三四十集的连续剧，以晚到早；我则读杂志报刊，累了，就打个盹，再继续读。有音信传达，就用手机对讲，除了午间和傍晚的客厅聚餐。女儿把她的洋娃娃、头花、围巾和旧衣服都抱到床上，以头到脚，帮它们仔细打扮，然后把它们抱进被窝，在里面说悄悄话。说得累了，她就插上耳机，在里面拱来拱去。有时忽然好长时间不动。我赶紧捏捏被面拱起的地方，踢她一脚，她就在被子里蚕蛹似地拱两下，我就放心下来。
躺得累了，女儿就爬出来，耸着乱蓬蓬的脑袋，抱着饼干盒到隔壁丈夫的被窝，继续躺。
我觉着有点饥肠辘辘，就想看看一些，手机不在。问女儿，女儿举着手机跑过来，给我看她的新成果：是丈夫闭眼熟睡的半个脑袋，和警笛一样的鼾声。我闻到她头上有股怪怪的味儿，就说：“我帮你洗个头，好不？”“不！”女儿赶紧闪开，似乎我马上就会把她往水盆里按，“你抠得痛！我要爸爸帮我洗。”
天黑的时候，丈夫接了电话。他马上以床上一跃而起，趿拉着拖鞋在卧房和卫生间跑来跑去。女儿赶紧跑出去，跟在他后面喊：“爸爸爸爸，我要洗头。”丈夫似乎很忙，女儿只好缩回我的被窝。一会儿，丈夫探出半个收拾得衣冠楚楚的身子，说：“我出去一下，小凯三缺一。”他的语调急吼吼的，就像马上要去抗洪救灾。

1

立刻，丈夫像风一样消失了。外屋的门，“砰”的一下。
“妈妈。”女儿忽然以被窝里伸出脑袋，黑豆似的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我，像巢里啁啾的乳燕，“明天我想到操场打网球。”
“哦，哦。”我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她。这期的《读者》非常精彩，我爱不释手。
“九点。”女儿认真地说。
九点的时候，女儿喊渡船一样把我喊醒。站在床头的她，已经收拾得光鲜干净，像一粒草莓。女儿坚决把哈欠连天的我以被窝里拔出。我被的承诺捆绑得理屈词穷，只好瑟瑟地穿上羽绒衫羽绒裤，扛上网球拍，跟她出门。
操场上一片枯黄。草们紧伏地皮，瑟瑟发着抖，恹恹的。它们虔诚地等待着春风，就像等遥远的梦。
女儿说：“妈妈，我想看羊。”原来这小姑娘声东击西。
就去看羊。
羊还健在。它的脚下，长长干干的豆梗。它的全身，痩骨嶙峋，这大概它被用去酿酒、祭祀或壮阳取暖的理由吧。
见有人来，这羊停下对豆梗的咀嚼，兴高采烈转过头来。它粉红的鼻翼伏在的手心，蹭啊蹭。它鼻息微温，像一片秋天的银杏。它短短的尾巴紧贴尖尖的后臀，像一件小小的心事。它安静地亲近着，好像亲近失散多年的故人。它灰黄灰黑的双眸，像开在坟头的野花。茅草棚的对面，是一座红砖绿瓦的新楼。衣裤簇新的村人，正笑语喧哗，个喝得红光满面。
女儿找来绿色的叶子，递给羊。羊舌头一卷，小小的腮帮左右动两下，叶子见了。羊意犹未尽地看着。
女儿再去寻。但天气是这样的冷，叶子们都躲了。
女儿就打开她的口袋，掏出一大把怡口莲，叫我剥了喂羊。
我很想骂她。这糖是丈夫新年里给我买的，我都不舍得吃，她倒好，装了一大口袋出来。再看看她另口袋，也鼓得厉害。
我想了想，还是剥了一颗，用牙细细咬碎了，拣出一小块递给羊。
羊闻了闻，扭头走开了。羊不吃。
女儿说：“羊喜欢吃梨。我这里还有棒棒糖，我看看有梨味的。”女儿立刻掏出一块红黄相间的棒棒糖，咬碎了一块又递过去。
羊还是不吃。
女儿叹口气，问：“牛奶喝不？我牛奶了。”女儿把酸酸乳插上吸管，在羊脑袋面前晃了晃。看来这小姑娘是有备而来。
还好，羊不吃。
我暗暗松了口气。
回来的路上，女儿远远跟在我后面，默默地。她小小的身影，像极了刚才茅草棚里的羊。
直到天黑，不知为，眼前晃着那羊的模样。对着电脑，我发了很久的呆。
丈夫似乎在发怒。我赶紧过去，原来女儿兑奶茶的开水烧开。丈夫在声色俱厉地骂。女儿瑟缩在沙发角，一言不发。茶几上，是她刚兑好的奶茶。但她脸上，完全享用奶茶的自在和欢乐。
我的心忽然发疼。
我赶紧拿到微波炉里转了一下。女儿小心翼翼地喝，大气也不敢出。
我忽然明白，为女儿对操场边上的那只羊念念不忘。原来，羊和她，这样地弱小和孤独！在强大的成人世界，它和她，就像两间牢房的死囚徒，隔着冰冷的铁窗，但还是尽可能朝对方伸着小小的手，希望触到彼此发凉的脸颊，表达一点惺惺相惜的情谊。
我忽然明白，为我想起这只羊。，它让我想起有关爱、宽恕、善良这些遥远的童话。它们像黑夜的衣裳，让我麻木的心，渐渐疼痛，苏醒，和流转。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