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众神,神声音写作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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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是声音？有趣的不足。它现在，已辨别尘世间有作用的、跟缺乏内涵的声音。何必分辨呢？永恒的声音经常跟人间无关，那些温度的，譬如狂风刮、大雨作、急雷打，才是永恒，夏日初来声蝉鸣，秋天甫过纺织娘振动它们粉红色薄翅，冬日新到大地龟裂，自然春回，绿芽如海的波浪，以这头扫过，以彼端奔回。
这才是的声音。
它，站在为它竖立的高台上，头大耳尖，定风珠含在嘴中，是一头雄狮，却仿人，挺直腰杆，双爪平举过肩。台上一只香炉，烧尽的香柱参差歪立，红色披肩挂身，却是褪色的、却是破朽的，再不多时，再起一阵大风，披肩将被撕扯破烂，就要露出它浑白的、着病了一般的土夯本色，被披肩遮掩住的，一只的葫芦。
的葫芦是它刚刚被塑为神时，经过它，最醒目的焦点。孩童爱在它身旁，摩挲葫芦玩，妇女多在午寐跟农作闲暇时，趁人少，焚香祷告，先偷偷以眼膜拜，继而飞快滑过它的大葫芦，渴望生个男丁。它曾经积极回应居民祷告，曾经满身大红披肩。彼时，大风过，掀起它身上数十条披肩，浑如天神驾驭晚霞莅临人间。
它回应人间需索，它听到这些声音，它像一座竖立的墓穴，不知道墓穴里头，是已死的神。
它，聆听四季，听蜈蚣爬进它洞开的嘴，听见麻雀在它嘴上啄，听蚂蚁伸触角，传讯息，不一会儿，蚂蚁汇集，协力搬动栖息在它葫芦上，却也死在那葫芦上的蝉。
蜈蚣逃出麻雀的嘴？蚂蚁搬走一片蝉翼？葫芦长了青苔？它都听到了。幸好，它只听见这。关闭听觉之外的感官后，时间对它已了无作用，它的记忆还在飞翔。它初生时，照料它的乩童，已如一阵烟雾，蓦地散入雾中；陈渊呢？金门的最初神祇，它牧马的故事仿佛烈阳下、干柴里，噼啪一声；黄伟、蔡复一等，由人而神的名臣、名将，已被各自的信徒围绕，它听见迎神的阵仗一路吹鼓吹，来来回回；它的塑像睁大眼，它的内心却闭紧眼。春去秋来时间的计量，老朽的，躯壳。它老；神不老，不死，却会哀伤。
万一，人的声音跟四季、蚂蚁、蜈蚣的骚动掺杂在一块儿，它没来由听到，忽然就打起冷栗；它听到的已无关祈祷、恳求或喃喃，咚咚咚、咳咳咳、崩崩崩，以冷寂的墓室传来。
它没料到也会有梦。梦，竟然人的专利，神有梦，深冷，温度。
咚咚咚、咳咳咳、崩崩崩。倏然，它又回到墓穴，看见妇人囚禁穴里，啃光一片饼干，喝完一滴水，点上一支蜡烛……也许并一支，但那无关妇人的命运，她要的烛光，是洞穴外一点自然光。妇人临死前，并听到她渐要隆起的腹腔之中，声音越来越弱的心跳。它听到了。咚咚咚、咳咳咳、崩崩崩。妇人肚子内的声音，妇人临死前，睁眼，盯着暗黑的墓穴墙壁，所幻想的惟一声音。如今，它们嵌合了，一在内，另在外，都响在它的耳朵里。
汗沁凉，流下它的背脊，魂方回，晕头晕脑，整副躯体几乎以台上跌下去。它整理精神，见着眼前一名妇女，持香膜拜，嘴中念念有词。
它不禁恼怒，方才的噩梦来自妇女的祷告。它既醒转，又岂能再被干扰。它专心听着远远的树林里，一只蟾蜍爬出藏身的树洞。蟾蜍脸，满疙瘩，哪瞧快乐还是不快乐，它却知道它是快乐的。透过蟾蜍的声音，它看见蟾蜍的世界。
看见，满是夏蚊的树林。
傍晚，除了蟾蜍，还有一窝它的蟾蜍孩子；它们一只只跳出洞窟来，正吐舌，探触这一天的温度。
2
聆听。是聆听？这不足像打哑谜。人的疑惑，在这世界找不到对等述说的人，寻不着一床有温度的棉被，缺乏抹去泪水的手帕，跟生命面对时，的容貌能是？
在场合说话。通常，这些声音并不透过嘴巴。比如清晨，以柴房的鸡窝中，摸出一颗新下的蛋，到厨房，敲击碗公边缘；壳破，蛋白是汉语言论文露水，把蛋黄洗得晶亮，持筷，打混蛋白跟蛋黄的界线，热水入碗，透明的成了白色，变得浅黄，清香随之升起。在心里说，这碗蛋汤是一帖药。
端午节前，往田埂走，杂草总在作物间错落，拿锄头掘，走这头，回那头。清晨，麻雀栖息田边树，唧啾啾，正跟一锄锄的挥动形成节奏。麻雀跟锄头，人跟清晨；蝴蝶跟茶壶，人跟露水，不单纯的四季劳动，大雾茫茫，掌茧重重，有些声音埋伏在不说话的风景中。
中秋节后，风粗犷，大地枯，飞鸟绝。沿田间，农夫农妇捡拾收割时，遗落田小麦穗、花生跟地瓜。眼睛，张开再张开；腰杆，弯曲又弯曲。这些沉默的姿态又说出不静默的声音？
谁知道这些是声音，谁来聆听？
人听，不代表陈品娘说话。傍晚后，晚餐前，陈品娘环视一室的黑暗。黑暗，烛光一盏微醒，显得更黑。它照耀。它闪动。八月天，床上的人盖紧棉被。棉被厚实，容貌、身形、呼吸，都被遮掩。遮掩不住的，是陈品娘心头的众神。恩主公陈渊。三太子哪吒。土地公。文武名臣黄伟、蔡复一。灶神。错落岛间各村的风狮爷。太武山麓一间低矮的庙，庙里供奉太武夫人，旁边一座不知风雨侵蚀抑或传说模糊，致使面貌难辨，浑似人蛇合体的陪神厉归。妈祖婆与大道公。观世音菩萨。它们阵列烛光周围，各自以慈祥的眼神看着陈品娘，再缓缓移动视线，注视床上的人。
陈品娘一开口，众神也跟着开口。
众神说话的样子各有不同。陈渊说话，胡子微微颤动；黄伟边摇头边说；蔡复一微蹲虎步，神态威武；灶神头顶冒烟，右手做微风拂过状；土地公笑容可掬；太武夫人扬起拂尘；三太子哪吒驾着火轮绕室内跑；不清楚是人还是蛇的厉归，嘴巴的塑像言语，头却高抬；大道公凝视妈祖婆，还有无尽的爱恋要述说；观世音菩萨低首垂眉；风狮爷则喝、喝、喝，大喊。众神后头的千里眼、顺风耳，它们的语言是看得更远的眼睛、听得更细的耳朵，纷纷睁目、拉耳。大树神、石头公，王爷、关帝爷。
每天一次，陈品娘在日夜交接之际，在传说中鬼神的出没时刻，默念祷告。
众神跟她，诵读同一份祷告词，却音阶与口音各异，宛如一场庞大的交响乐。
这汇流交响的语言，却宛如锁在一座狭隘的墓穴里。陈品娘嫁入林家多年，却无子嗣。丈夫林资华久病不起。做女红的手帮丈夫把脉。长茧的指头一帖药。满是红丝的眼并非火眼金睛。黯淡的皮肤的冬天。如刀削的脸颊更药方。那么，迎众神、会日夜、齐祷告呢？
陈品娘移出暗室，进厨房料理晚餐。
灶神，被刻在灶头的墙上，日夜吃烟，束发髻、留髯须的模样，已难辨识。灶神两个浮雕的字，还被烟尘湮没，立在灶头顶端，看着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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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该是？神，很少想象这样的不足。这不足，挂在神的背脊，眼看不着，手够不到，蓦然间，千年过、万年迁，不足是不足，而笼统为：于佛，人是轮回万苦万衷的修行者；于太武夫人，人是惟一跨越时空的动物，修炼化境；于老子与庄子，人是一件要被挣脱的衣服，纹饰、语言等，障碍；于陈渊，人可分为蛮夷与中原；于黄伟与蔡复一，人是向上的意志；于厉归，渴望成仙的土著，人是懂得跟不懂得文字的差别；于风狮爷，人，创造它与毁灭它。
被人创造为神的风狮爷，还承继佛、释、道，民间俗神的，关于人的诠释：人，手无寸铁；人，无父无母；人，嗷嗷待哺。风狮爷回到百年前，看着一座墓穴的落成。，风水师父接受富家聘请，拿罗盘指方位，辨别层层叠叠的山峰流水，何是乌鸦穴、白鹤穴。购地，裁定墓穴大小方位，道士焚香祭拜，阴宅构筑。人，存活时，已筹幄死后永恒的眠址。为数更多的人，却汲汲一瓢一食。比如那妇人，喜气洋洋的打扮，仿如大喜之日，被送进一座墓穴。墓碑上，却她的名字。她的后代，如何在清明节为其扫墓、挂墓纸，如何吟念对先母、先祖的思慕？

1[3]

人，与人间断了线索的人；却是人，联系了神跟人的联系；神，该如何看待人？
风狮爷陷在它的不足里。风狮爷阻断它对人间的聆听。它只听四季，听风声虫鸣。它如何辨识一只大蟾蜍，看见夏蚊飞满黄昏，张眼、吐舌，露出的笑容？
风狮爷陷入回忆时，听见更多的声音。那时候，它还墓穴，看妇人濒死，还对人失去信心。穷人、富人跟做官的，都跪在它的眼眉下，祈念风调雨顺，事业遂心，身体健康。祷词千篇一律，却似一颗颗香软甜腻的星子，滑进它土夯制的胸膛。倏然，群光迸、众辉响，它的身子忽而轻盈，挣脱它的笨重躯骸，立在锥小的耳尖，踏在自个儿圆润的前额。它快活地逡巡于村落，三合院屋顶上的风鸡、烘炉、八卦、仙人掌等避邪物全都惊讶闪动。黑暗中，它跟群灵一同发出它们或强或弱、或绿或蓝、或红或白的不同光谱。
想到此，风狮爷不由得发出缅怀童年般的叹息。夜间飞行，已是一桩太旧的记忆了。它睁开眼，看见风鸡立在屋顶打瞌睡；烘炉传出温度；八卦蒙黑，知道哪是阴、哪是阳；仙人掌枯死多年。它想飞出塑像的束缚，才发觉早已使不上力。忽忽百年，它坐困塑像中，它它的墓穴。
沉睡时，记忆醒转，风狮爷听到声音。听到人跟它说话的声音。声音中，有香料使它快活微笑；枸杞让它醒神；当归使它温暖；柑橘气味一到，即知秋冬；花生伴着糯米香，清明将届；饼干水果伴随生辰忌日。有人说咳咳咳。有人说生意顺利；有人说，夫远行泉州（金门、泉州遥念相系统，仿佛妻也以金门远行，夫到了多远的地方，妻也在多远的天涯）；有人说父子平安；有人说，子不在归途上，父母仿佛漂流；有人说崩崩崩；有人说官宦无忧；有人说，他乡是最远的凝视；有人说，神是最近的陪伴。有人说咚咚咚。
人是，该是？
风狮爷梦见，它在大海的一艘船上。它被立在船首，大口吃进风、大声放走浪。
风大。超乎它想象地大。它吃进的风，却撕扯它的身体。它翘立的小尾巴被毁。再来是的葫芦。双脚风枯，化成一阵沙，吹走。它的身体由下而上消逝。它依然站立，张大口，吞狂风。
一阵大浪来，它被打下海。
海水灌进洞开的嘴，再在龟裂的身体内流窜，一阵急促的声音在它体内敲击开来：咚咚咚、咳咳咳、崩崩崩。
4
人，死或不死，都有其渊薮。陈品娘决定死。
床上的棉被已失去它的呼吸，折叠整齐。有人一盏烛光，提醒他、暗示他，人间犹有微光。鸡下蛋，交给六叔上市场兜售，不需再以开水滚泡。陈品娘的丈夫林资华，躺作大厅内静止的残像。他生前已如残像静止。林资华生前，曾多次颤抖地移开被单，让他的声音透出棉被，一字宛如遗言，告诉她，再找另好的归宿。陈品娘以死婉拒。那个时候的陈品娘是想活着的。活在林资华身旁，活在林资华的呼吸中。烛光灭了，任何时刻都像日夜交会。陈品娘呼唤众神，，一室幽光仿佛记熟了陈品娘祈求的仪式，她站定，对床铺投以注视时，深暗的空气忽然缩紧，继而松弛，众神不待召唤，围立着陈品娘。
陈渊。哪吒。土地公。黄伟。蔡复一。灶神。风狮爷。太武夫人。厉归。妈祖婆。大道公。观世音菩萨……陈品娘开口或在心中默祷。陈品娘失去了她的声音。她摸索床底，触着一瓶备妥的药，打开它，毫不犹豫地仰头灌进。
风狮爷倏地睁开双眼。
前一刻，它听见声音的声音。这声音超越四季虫鸣、蝙蝠振翅，一只大蟾蜍，在夏日野林的微笑。那是咚的一声，时间落地，空间归零。风狮爷眼前，黑凄凄、沉溺溺，它在一间狭隘的房中。初始，它以为做梦，回到不愿再深入的墓穴。屋外微光透进，它看见床上铺叠完好的棉被，暗自庆幸一间房。它静心神，目渐明，看见陈渊、蔡复一、黄伟等众神，或远或近，参差站立。站挤着众神，房间却未显得拥隘，反墙退远，边界尽失。它看见妇女持药灌口，旋即倒卧、塌软，白沫阵阵，涌出口鼻。风狮爷捻指一算，知道她是陈品娘，许配林资华为妻。林资华长病不起，未留子嗣，香火绝，路已尽。故而，她选择以房间当她的墓室，她不渴望外界的一丁点光亮。她要死。
众神围绕站立，低眉垂首，眼前事，仅似幻影。
妇人双十有四，身形瘦削，倒卧抽搐，仿佛双脚正被不知名的力量持住，用力甩动。口沫甩出她的嘴巴，眼珠子甩出她的双眼，双手握拳，迟迟不愿松懈。双掌之间，恰是死亡，她握得越紧，躯骸越抖得厉害。
她，自作孽吗，该死得凄惨？
她，哪里作孽了，她认命。
她，认了样的命？
入胃，变成火，熊熊燃烧。腹腔开始鼓噪，往胸腔逼迫。逼不进的，便以刀划开，强行。她浑身上下变成一把刀，四处窜。她忍住一口挤到牙根的声音，声音们被她溶化，一阵阵白沫。她痛到几乎晕过去。风狮爷不知道陈品娘死了没？她抽搐渐缓。被甩开的眼珠子渐渐回到眼。陈品娘已放弃感受她的痛苦，痛楚远了，陈品娘柔和地朝着冥空微笑。众神悚然一惊，纷纷论断陈品娘。
陈品娘，就该认了这样的命，死？
陈品娘濒死前，却以她的微笑，把房间布置成新房。那是她的新婚夜，林资华身体健好，能走能跑能饭能酒。他双亲早逝，叔父将他抚养成人，堂兄弟个个成家立业，才看见形单影孤。叔父为他聘陈品娘为妻。林资华协助叔父料管农田庶务，协助农夫购种、采收、贩卖，终年劳累，身体日虚。清明节前后，气候多变，早上晴阳，过午却霪雨不止，林资华在田间淋了满身雨。回家，微染风寒，但不以为意，不料，阴寒入身，吃了几帖驱寒的药，寒毒未去，却徒增虚火。
虚火，也的火，光，热。蛋清洗不去，蛋黄生色。虚火无以煨暖棉被，陈品娘的手再快、再巧，卖出去的女红也换不回驱寒灭火的药。
林资华在眠寐中，常看见双亲的模糊影像，鬼火一般，忽上忽下地跳跃。林资华以小就在演练跟亲人的告别。一次次告诉双亲已死，却未必真的死去。他曾听说，倭国有鬼太郎，其父因病早亡，放心不下爱儿，致使他的一颗眼珠子跳出坟墓，变成眼妖，继续看顾他的孩子。林资华常往父母坟冢，察看有一颗眼珠子或一根毛发，钻出坟。
金门有牧马侯陈渊、三太子哪吒、土地公、灶神、风狮爷、妈祖婆、大道公、观世音菩萨等信仰，黄伟、蔡复一、太武夫人等传奇，抑或厉归，额前刺有蛇纹的土人轶闻，却无眼珠的妖怪。妖若不在，神何在，鬼又何在？林资华长卧床，几次矇矇入睡，都以为死已将至。他醒来，兀自看见鬼火抖动。鬼火，犹如他身上的虚火，有光却温度，有火却了无暖意。他强打精神，看着服侍他吃药的妻子。他的命她的命，她该有她的命。妻子却不这么以为。
此刻，他以大厅立起身来，拍拍衣裳，全无病痛。他想走到房间，再看一眼妻子，没料到房内，众神围立。他大惊，警觉事情有异，忘记鬼神分际，忙扭转身子，挨进众神之间，看见妻子倒卧在地，已是个濒死之人。他护卫妻子，将妻子跟众神隔绝，依稀妻的死，正来自众神的怨念。
孩子啊，神，岂会企盼人死？柔和的声音传入林资华的耳朵。
陈品娘认命罢了。又声音。
林资华怒视众神：见死不救，何为神？
孩子啊，神，并万能的，当人寻死，神又有办法？人，哪是神论断的呢？能论断的，是的心，的后代。
林资华反问：神，难道就心吗？
众神面面相觑。人膜拜神，祈求灵验，称神有灵，却未曾称神有心。众神哑口无言。
林资华想到自幼双亲早亡，辛苦一生，却劳碌而寂，苦以中来，哽咽悲泣。众神看着哭泣的鬼跟濒死的人，人鬼殊途，却一样愁苦。林资华大喊他的妻子，不该这般死去，众神慈悲，救救她。众神回应祈求，但如何回应鬼？

2[3]

风狮爷看着林资华夫妻，再看看众神，拿不出主意。声音说道，在神的眼里，人鬼殊途却同归，神的慈悲正来自它的怜悯。风狮爷想起墓穴妇人，想起她如何盼望外界的一点微光，她肚腹内的心跳声，如何黯淡如微烛，再寂灭死槁。
刹那间，风狮爷耳中响起百年间，跟它祈求、它却充耳不闻的声音。它了无负担地听着这些迟来的声音，，分属不同年代，一字一字重叠，却绝不混乱。的祈求，终于又是声音，而咚咚咚、咳咳咳崩崩崩。妇人带着对孩子跟丈夫的爱，走入墓穴。风狮爷想到这儿，不禁哭了。
原来，神有泪水。
风狮爷彷徨未定，心中暖意自升。它的心思传达给众神，狭隘漆黑的房间，光明绽放，神采夺目。它看见陈品娘地微笑，缓缓闭上双眼。
5
正月，有两种脸色。一是过年期间，红春联、新衣裳、燃炮火，树枯风寒，却生息盎然；年一过，像伪装的把戏已被识破，天寒、地干、风更狂。正月，却在林家有了种脸色，元宵还没到，陈品娘留鸡蛋、置香烛、备祭品，仿佛才要过年。
农历十八，风狮爷生日，是林家在正月的个年。林乃斌手持鸡蛋，兴奋地尾随陈品娘进厨房。陈品娘锅盖一掀，热气蒸腾，林乃斌已知道如何不把蛋煮成蛋花汤。蛋，沿着锅的内缘轻入，鸡蛋滚进沸水，感受浮力，随热流左摇右移后，安然着立。林乃斌爱看鸡蛋入水，暂时的失重漂浮，虚虚恍恍，如同梦。
煮熟一颗蛋，像见证生命的转换，它的漂浮是它的挣扎，它的询问。林乃斌不由得问陈品娘，若不煮蛋，就可孵一窝鸡了。陈品娘知道他的心思，微笑说，蛋哪，有拿来孵的，也有拿来吃的，再说，风狮爷爱吃鸡蛋。
母亲哪知风狮爷爱吃蛋？林乃斌知道爱吃，尤其鸡蛋染红，味道格外喜气。
虽是风狮爷生日，却不见村人大张旗鼓祭拜，陈品娘提香篮，携林乃斌，头戴帽，颈绕巾，围堵强风，打燃香烛。若干年后，林乃斌才知林资华、陈品娘并非亲生父母。亲生父母是叔公六子，过继他与陈品娘，延续林资华香火。母子俩跪在风狮爷跟前。寒风凛凛，风狮爷大红色法袍被吹扯得响。陈品娘喃喃祈祷，每说几句，法袍啪啦几声，仿佛一问一答。
人跟神，真能说上话？
神的眼，看得见世间？
神的心中，真的有人吗？
林资华罹病那几年，陈品娘笃信神。她召唤正神、俗神跟偏神，无神不拜，无神不求。她的祈求不限于形式，在刺绣时纹入善念，饲养鸡只时散布佛说，，祈求神闻问人间疾苦，难道是消解苦难的自圆其说？正月十七，当她窃喜丈夫熬过了年，病色渐缓，得以起身喝粥；隔天一大早，陈品娘摸索鸡窝里的蛋，打碗汤，在房间点盏微灯，正要扶丈夫起身食用，却发觉林资华已缺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少了一口气疏通，盖再厚的棉被，都抵挡不了冬风凛凛，钻窗缝，寻被隙。林资华不喊冷，不唉疼，他远离人间苦，他留下人间苦。
六叔打理张罗林资华的丧事，停柩客厅。一整天，陈品娘恍然不知所以，呆坐客厅。过午，六婶端来的一碗粥、几碟菜，也缺了一口气。陈品娘心念一动，踱进柴房，以杂物柜拿出前一年耕种时用剩的药罐。药不多，她一瓶一瓶，得足该有的药量，放进房内。她进客厅，看一眼躺在棺材里，正衣冠、穿华服，两腮还抹上一点红的林资华。一天不到，丈夫已非她认识的人。她走回房。床上棉被蜷缩暗动，整齐折叠，余下大量空白。那些空白，她人填不满，那些空白，也子嗣填补。
陈品娘站在阴暗的屋内，一盏烛光。她持药罐，仰头灌进。不知道虫蛾啃食药物时，能有味蕾辨觉滋味否？在飞快的一瞬间，酸的、苦的、涩的、呛的味道，直贯脑门。陈品娘内心大声呐喊，这药物、这人生，没希望神也人的味道。这死。再来痛。痛人间、痛众神、痛死亡。陈品娘咬住唇，像一条鱼拼死咬住饵，罢不了口，惟死而已。
知觉散失，陈品娘的眼皮渐渐沉重，却闭上，反而越松越张越开。陈品娘看见林资华来接她。她微笑。双臂沉，她举起，喉咙哑，她无以说话。林资华来接，众神跟着来，陈渊、哪吒、土地公、灶神、风狮爷、妈祖婆、大道公、观世音菩萨、黄伟、蔡复

一、太武夫人、厉归，环立暗室。

众神如，绕着她转。林资华往前进，他的一。她听见林资华哭。哭泣的。
一头狮子倏然跃出兜转的圈圈，带着悲伤的表情跟温暖的光芒，朝她的双瞳撞进。明明在她的体内，陈品娘却能看见狮子张吼。陈品娘认出那是风狮爷。风狮爷吸气，涨起了腮帮子；再吸，胸膛饱满；再吸，四肢涨，胯下的葫芦变作大酒瓮；再吸，毛发竖立、双眼凸起。风狮爷再也吸不了任何一口气，却还继续吸气。泥塑的法体龟裂，青红交错的血管隐约。它再吸。转动的忽然停止，众神垂眉，看着风狮爷。它再吸气，多吸这一口气，跟下一口气。风狮爷双眼通红，猛然张口大吼，它所吸入的这一口气跟下一口气，以陈品娘体内急急窜起，一口盖过一口，汹涌的声浪，撞击陈品娘紧闭的嘴唇。
风狮爷再度大吼。
它的吼声，以陈品娘口中吼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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