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艄公老六,姐夫,人与鬼

人乎鬼乎，一段时间曾使葫芦湾人寝食不安，人心惶惶。这要说到黄河上曾发生的一次行船事故。
在木船河运非常发达的年代，肥水季节，黄河上每天到达青隆镇的货船多达一百多条，这么频繁的水上运输，也难免会发生事故，比如船在碛架、沙滩上搁浅，船破进水等，但这属小事故，经验的艄公们总能排除故障，将船顺利开到目的地。可怕的是，上游下了大暴雨，下游却一无所知。那时每晚发布的天气预报，也电话能随时联系，眼看惊涛骇浪就要来了，灾难就要降临，河中扳船的艄公们仍悠悠然操作，还唱着船夫曲。转眼间，浪头如山，劈头盖脸而来，将船掀到几丈高处，接住又以高处扔下，一掀一扔，如是再

三、那么会是惨痛结局，就可想而知了。

黑峪口事故，就属于上述情况。既有惨痛的，又戏剧性和传奇色彩，以至到了黄河河运功能彻底消失的若干年代，还是津津乐道的话题。那天，货船已过软米碛，驶上平稳的河道，艄公们刚以过碛的紧张中放松下来，数丈高的浪头就到了，货船转眼间被吞没，船上的七人，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掌舵的老艄是白老六，葫芦湾人，葫芦湾人一般水性都好，扳船的老艄也多，这白老六，是黄河上名声赫赫的人物。二十岁开始掌舵，已安全行船三十年，虽有过几次小故障，他都给排除了。他一出事，商家货主们除了人道的悲伤之外，头脑货运安全感也顿时少了几分。
出了这等大事故，艄公们的家里一家敢抱生还希望的。只能退，希望找到尸体。据说，黄河有灵性，它发怒时有吞噬生命的残忍，怒消平静时也有人道温情的，常常把尸体撂到岸上来。出事的五六天，涉及到的人家就沿河两岸往下找。找不到时，悲伤加失望，嚎啕大哭；找到了，望着亲人尸体，悲痛欲绝，嚎啕大哭。出事地点，上段下段，东岸西岸，几天之内哭声不断。这次事故这样，但还算幸运，五天之内，扳腰棹的六名艄公的尸体全找到了，葫芦湾就有三名。各家都运尸回去安葬。唯有老艄白老六以上到下，找到青隆镇河岸也没找到。有经验的人说，到了青隆镇还没找到，过碛而去了。这道碛，是黄河上最险恶的一道碛，河静时，碛架上无风数尺浪，如遇河水暴涨，那碛上几丈高的惊涛骇浪，尸体在过碛时，经反复抛扔摔打，已碎尸万段，那碎骨烂肉都随波逐浪到大海里去了。到青隆镇还找不到，那就永远甭想找到了。白老六的亲坐在河滩里哭了足有时辰。镇上乐善好施的当铺财东陈三虎说：“你们回去吧。只要在这里，我会保护好，运回咱们村去的。”
这几天，整个葫芦湾陷入无限悲痛之中，找到尸体的三家，举办丧事，哭声四起，惊天动地，加之吹鼓手吹奏的哀哀的《哭皇天》曲牌，让村人无不掉泪。稍后，白老六家属对寻找尸体已不抱希望，就办了一场特殊的葬礼。人呢，出生时入襁褓待哺，死了进坟安息，人生法则，有尸没尸，安葬。将生前曾穿用过的衣服鞋帽统统置于棺材，安葬于自家祖坟。这样的丧事更心酸落泪，将葫芦湾的悲痛气氛推向顶点。
办完事，别的亲戚都散了，几位女戚留下来，跟白老六的妻子王月香做伴。这天晚饭后，月光皎洁，凉风习习，主、客数人全坐在院里乘凉拉话。话题自然离不开死人。王月香讲说丈夫生前的好处，边说边哭，其他人也跟着唏嘘掉泪。正在这时，老六的大儿子大毛伸手一指，喊道：“那我爹！”二儿子毛毛也喊：“爹！”大家一起朝宅边的高坡望去，只见白老六站在那里，本来身高体壮，此刻站在高处，高大得有点失真。两个儿子欲奔上山坡，王月香一把拽住了，忙拉着一起跪下。其他亲戚也跟着跪下去。王月香说：“孩他爹，我知道你死得冤，不想走，可天要命，没法子，你就听天由命吧。我看清了，以河里爬出来的人，哪能穿戴这么干净整齐？你已人间的你了，你走吧，不要吓了。”妹妹春香说：“姐夫，今天才给你办了事，你挣的钱，我姐也舍得往你身上花，请了一班吹鼓手，还请了两个和尚念了经，事办得很像个样子，我姐对得起你了，你可吓她了，你走吧。”白老六的姐姐说：“六子，姐姐都吓得腿软了，你的两个孩子还小，经不起吓，你快走吧。甚了，给姐姐托个梦，缺钱给你上坟烧纸，缺衣物，到镇上糊最好的纸札给你烧，你快走吧。”王月香又说：“老六，我知你对我好，我真想上去跟你在一起，你把我引走才好哩，免得人孤孤单单受熬煎。可两个娃儿牵着我，还小，离开我活不了呀！”
坡上的白老六，先是坐下了。那里有平台和供过路人歇脚的方石，他坐在方石上。待王月香次祈告时，又站，挥挥手，像是说话，却声音出来，然后一转身不见了。
王月香赶忙把董艮山老人（即序文中提到的六爷的父亲）找来，汇报了刚才吓人的一幕。董艮山说：“扳船的人整天和黄河风浪打交道，性格比一般人要强，初几天不愿受地府管束，总要在村里或自家附近游荡，外村也有过情况，不过不要紧，他不会加害亲人。灰线封门，鬼怪难进，你们睡时用灰绳围一下门。”董艮山老人走后，王月香催大家快回屋，她进门，端了半簸箕炉灰，在院门口和屋门口都撒下一道灰线，又即兴发挥，在窑门口挂了两串鞭炮，据说爆竹是辟邪之物。
这次惊吓非同小可，整个葫芦湾都紧张。是到了夜里，更是被恐怖气氛笼罩。掌灯前家家就把孩子们喊进屋，不让再出去了。大当紧事晚上也不出门，唯恐碰上白老六或其他丧命的船工。出事的另外三家也说夜里听见外面有响动。这一下更紧张了。是白老六家，亲戚们住了两天都回去了，只留下春香陪姐姐多住一段时间，这样屋里只留下姐妹俩和两个孩子。春香有点害怕，就把丈夫叫来了。丈夫叫全生，是个年轻气盛、不信邪不怕鬼、被迷信的老“二杆子”的青年人，这事上正好派上用场。妹夫和妻姐一炕睡不方便，春香就说：“正是炎热天气，门外给你搭个铺，你住上几天吧。”丈夫说：“叫我来给你们当门神呀？”春香说：“这也没亏待你，把你当神了，还不行？”
为了消除全村人的恐怖心理，由董艮山老人出面，组织了八名胆大的中青年人，分成四组，每组两人，打更巡夜，并要求到了出事的四家院外，梆子敲得响一点，多敲一会，让屋里的人听了心里踏实，可放心睡觉。这样的措施坚持了二十一天才停止。董艮山老人又告诉：“你们不用害怕了，已过了三七，早入地府了，有管束出不来了。再说，一入地府，就喝汤，把阳世间的事全忘了，那就六亲不认了，即使偶尔跑出来，随便在地方游荡，对葫芦湾已一点牵挂了。”老人的话使全村人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下来，也解脱了春香丈夫全生。春香说：“你回去吧，敢住了。”全生说：“谢天谢地，这门神不好当，我地里活也忙着哪，总算能脱身了。”
那么山坡上的白老六是人是鬼，白老六清楚。那天在浪头上被抛起撂下地摔打了一会，就把他摔到一侧。几十年水上生涯，炼就了他即使在情况下也能保持头脑清醒。他知道发生了，知道的处境，知道离开浪头，到了边侧位置上。这时正好有株柳树漂下来，他心里高兴道：老天爷救我来了！就一把拽住树，并慢慢接近树干，继而把身子趴到树杈上。他知道死不了啦，就节省体力，跟着树走，在必要时，脚手才趁势动几下，以制约硕士论文树的走向。过了差不多有时辰，树突然走得慢下来，继而停下不动了，搁在了河边的淤泥滩上。他忙爬，一看是冯家岔河滩，心想，老天爷真够意思，把我放在“野窝”再好不过了。艄公们跑一回船，少说也得二三十天，正值青壮时期，难于熬到回家，就在沿途停船过夜的村里找个相好的女人。去处就叫野窝。长此以往，野窝落脚事就被风俗认可。女人不用说，男，也习以为常，女人是的，他拿不走，也用不坏，不一黑夜吗，寻炕睡一觉醒来就过去了，何况还时不时的有油呀粮呀布呀的好处，何乐而不为？女呢，大都不很看重物质利益，她们一辈子守着穷家穷夫，能同这些闯荡南北的水上好汉们结识，那是荣幸，是感情生活的，精神享受的提升，她们竭尽女人之能事伺候，为了别的，为了送别时那话说的：“你可再来，我等着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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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冯家岔正好有白老六的野窝。他想把这棵树给野窝弄回去，可人动不了，就把泥水滴答的布衫脱下，缠到树枝上，表示有主。这黄河上的规矩，深知河里打捞东西的不易，间就十分尊重所得，只要做个记号，有主，就绝不侵占。白老六做好记号，就往野窝去。他一进门就告给男主人有棵树，让他快去收拾。男人一听，一棵树够他家烧半年，树干还能卖木料，拿了斧头、麻绳之类，高高兴兴去了。男人一走，女人就给白老六擦洗身上，换上干净衣裳，然后说：“我想你饿了，你爱吃荞面圪坨坨，我洗了手就捏。别的事呢，忍一忍等黑夜吧，行不行？”白老六说：“你以为是以前呀，刚刚死里逃生，以阎王殿里爬出来，胳膊腿胯都动不了啦，还顾得想别的事吗？”
白老六在野窝里住了四天，第五天早上回家。他右腿受了点伤，喉咙也有点肿痛，七十里路走了两天才到达宅边的高坡上。家里人把他当鬼魂看待，他并不感到意外。本村和附近村里，曾有过出事的艄公。出事后，有的人家说听见夜里叫门，有的人说夜里看见在院门外徘徊，还有的说看见上树摘枣，天一看，果然树下落下枣。一时间弄得沸沸扬扬。这些说法白老六本人也信过，那么在家人中产生的影响就可想而知了。当然是确信他已死，绝无生还的可能。此，他事先想到过家人会把他当鬼魂看的尴尬，决定先停在高坡，不近距离接触，语言沟通，等消除了疑虑再走下去。可不巧的是，他本来有点喉咙疼，在两天的行程中，又加重了，待到了高坡时，咽喉胀痛，已说不出话，心里要说的话，到喉咙时变成嘶嘶的声音。没法语言沟通，他敢贸然下去了，他担心把女人和孩子给吓坏。没法，一走。那么他该到哪儿去呢？
再说白老六家里，春香留下同姐姐继续做伴。她感到姐姐太孤单了，决定住上三个月再回去。这天下午，姐妹俩在忙乎制作七月十五上坟时用的特殊祭品：先将晒干的辣椒搁油炒过，再放入石臼内捣成辣面。月香说：“老六喜欢吃辣，万一阴间这东西，他会受不了的。”正在这时，进来人，说：“我是上面塔坪村的，叫三牛，你们村的男都认识我。有个人要我捎句话，叫你到村边石岸上等着，有要紧话跟你说。”说罢走了。春香说：“说不定姐夫同人家有甚么钱财往来，他殁了，人家只能找你要。”月香说：“俗话说，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要是他欠了人家，我砸锅卖铁也得替他还了。让他人走了还背着债。”春香说：“见了人就知道了，也许人家来，还债来了。”两人说着话来到了石岸上。左看右看，人。倒是下面河里有条船，已缓缓行到岸边停下了，船上突然唱起船夫曲来：
老艄：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弯弯上有谁把船扳？
他的名字叫哎？
岸上那女人为甚把他看？

艄公们：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哎，
弯弯上老艄把船扳，
他的名字叫白老六哎
岸上是他妻子王月香。

石岸上的春香先惊叫：“啊呀，姐夫！姐夫！”船上的白老六接上话：“春香，看清你姐夫了？把你姐扶好，当心她头昏跌倒。”春香又喊：“姐，快看，是姐夫，他知道你有头昏的毛病，怕你跌倒呢。”月香喜极而泣。白老六喊：“春香，看清楚啦？你姐夫是人还是鬼？”春香说：“是姐夫，真姐夫，看清了！”白老六说：“对了，你想吧，一船药材，五万斤，得多少银子？人家货主会交给鬼？再说了，鬼能把这么重的货船扳一千里，以包头扳到青隆镇来？你们去问问董艮山老人，他听说过有这样的鬼？”春香喊：“不用问，你的话听清了，你的脸也看清了，是实实在在的姐夫。那天晚间是怎回事？你到哪儿去了？”
这正是见面要说清的情况。那晚他离开高坡，没个去处，就干脆上包头吧。他得干活，干活，才能消除家人疑虑。有句话，叫“艄公寻，老艄请”，啥意思？扳腰棹的艄公们，要揽活，得出去寻找，而掌舵的老艄，不出去找，坐在家里，或在青隆镇茶馆里喝茶就行了，有人会上门来请的。这回了，他要自个去揽活。以青隆镇到包头一千余里，步行得半月。他以前常常步行，这次运气不错，先遇上拉瓷器的上行船，坐了四天，又遇骆驼队，骑了三天，有一半的路程步行。到了包头，吃药歇脚两天，天就登船下行。船顺流而下，快也得十三四天。全程有二十道碛，每过一道碛，就得停船，老艄要下船“看碛”。碛在水下，看不见，只能上面的水流情况浅析，看河道有变化。老艄最核心的技术“看碛”，才是驾船。当时包头有十几条船已装好货，但得知白老六的船过两天也要走，就都等下了，宁可等两三天，也要跟着白老艄走。白老六一者刚出过事，二者后面还跟着十几条船，他的安全联系到后面十几条船的安全，就格外小心，走了整整十四天，现在才到了自家村庄下的岸边了。这，隔着一道石崖，实在不好说清楚。
这时春香又问了：“姐夫我问你，那晚你为甚不说话？只要你说话，还能听不出来？”白老六说：“那晚嗓子出了理由，肿得说不出话来。好，见面细说。你们在家等着，卸完货我就回去。”说罢将船扳到主河道，向前驶去，船上又传来船夫曲：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
九十九道弯上九十九道险，
九十九道险处九十九回过，
九十九回河神爷爷保平安。
……
望得船走远了，月香拉了一把春香说：“快走，找董叔去，看怎么办。”春香说：“姐夫回来了，天大的喜事，你让他坐炕上，给他做一顿可口饭吃。还有甚事要办的？”月香说：“你糊涂了，咱可是办过白事的，坟里还埋着他的衣物呀。”春香说：“噢，还有这事呢，那快找去。”
天，董艮山老人的安排，办了一场红事。老六本来不愿意办事，更不愿意照董艮山说的办，可由不得他，他只能像个听话的孩子，由大人摆布。董艮山说：“上次白事把你办出去，这回红事把你办回来。”.这红事也办得，雇了两班吹鼓手，一班上坟起出衣物，吹奏着到了河边，另一班到上游十里的地方上船，吹奏着下行十里，到了葫芦湾岸边下船，两班吹鼓手汇合，迎送衣物四家。董艮山老人说，魂魄是河里受惊，又被人误埋坟里，以两处把他接回来。接回来后，喜事的规格置办酒席，宴请亲朋好友。喜事办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多少人都喜极而泣，热泪盈眶。
到此为止，这次黑峪口翻船事故划上句号了。唯独白老六的事并结束，传奇故事越传越奇，说他遇大难后了阴阳两界，先是入了地府，跟阎王爷吵了一架，阎王爷此人不好管，就说，你去吧，我暂不要你。他就回来了，回到尸体上来，尸体在河滩躺了好几天，狼、狗都没敢动他，期间，鬼魂曾回家探亲，吓得家人跪下一片，祈求他快点离去。鬼魂怕吓坏女人孩子，只好又回到河滩尸体上来。过了两天尸体突然坐，人又复活，并登上一条药材船回到家。家人为庆贺他的死而复生，办了一场红喜事……
白老六本人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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